琴按:原文于 1944 年 6 月 2 日(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写成,先生其时四十三岁,载于《求是》杂志一卷四号(同年 6 月 15 日出版),另有《补记》追述萧友梅事及《忍寒漫录》一则。此前已有《乐坛怀旧录》刊于《求是》一卷二号(同年 4 月 15 日,怀念萧友梅)。本电子版乃根据龙榆生先生手稿重新录入而成。原文未分节,电子版为阅读方便,将原文分成三小节,小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易先生的确够得上说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除了诗词歌曲之外,写字绘画,都是超逸绝尘的,尤其篆刻是他的绝技,别有一种气味,我以为当世印人,没有一个能敌得过他的,他也非常自负。我爱他刻的边款,尤其佩服他在印石上刻的佛像,我书案上陈列着两方,虽然石质不佳,而朴茂奇古之气,和魏齐造象差相仿佛。我偶然偷得一些闲功夫,总喜欢拿出来摩挲把玩,痛惜着这绝世才人,竟至潦倒穷愁以死!我佛有灵,或者接引他到西方极乐世界去,留下我这钝根人,忏悔着一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思呢!易先生身怀绝艺,也曾从石埭杨仁山老居士学佛,而他的性格却是相当古怪的。他也卖字卖画,拿了人家的钱,老是不交卷。人家求他刻印,送去不少田黄鸡血一类的珍贵印材,碰到他高兴的时候,他可以随手刻成,送给[1]另外的朋友,那原主却落了一个空。摸着他的脾气的人,请他上上小茶馆,和他常在一块儿闲扯,投其所好,他可以自告奋勇的,替你刻上百来块的图章,或者画上几十张的山水花卉,他并不会向你索润笔。我和他相交十几年,也算得上生死伙伴,可是他答应我画的西湖梦游图,过了十年,至死不曾交出。他替我刻了十几块图章,画了不到十幅[2]的画,有些还是坐索的。据我所知道的朋友,除了屈沛霖先生和一位梁君,得了他不少的图章,拓成整部的印谱,还有吕贞白、陈蒙庵两位,也曾求得百方以上的图章。他替蒙庵画了一部花卉册子,冶青藤白阳于一炉,而自有其超妙自得的天趣,这绝品是很希望蒙庵替他设法影印流传的!我爱易先生的率笔,所有他的篆刻边款,和题画的诗词,都是不假思索而成,能够曲尽其妙。我希望有好事者替他收集,留给艺坛上以一种极好的灌溉,再生出许多灿烂光洁的鲜花来!
提起易先生的集宋词联,全是一气呵成,天衣无缝!他曾用荣宝斋的便条笺,写了许多给我,精雅极了!我曾在《同声月刊》上发表过。最近屈沛霖先生替他用玻璃版印了一本《大厂集宋词帖》,并附易先生致沛霖的手札,中间一段是说:“此为孺有生数十寒暑经行居处江海关塞湖山城市之境,与夫招接遭值处理诸凡人物事故之总汇,括聚于一环,而有以自襮自审之奇迹,中不羼一俗尘以我亵也。虽游戏三昧,亦智慧具足”。又说:“惟孺生平大概,能诇知四三者,并世今仅王秋翁一人”。卷首又冠以《念奴娇·集宋诸家本调,并依原句位置,自题代言录》云:
他把这部帖子,当作生平的自传,是说得很明白的了。可惜这其中的情事,不是局外人所能解,王秋斋是他的同乡老友,也只加点旁注,逗漏些许消息。现在秋斋也死了,将来替他作“郑笺”的人,恐怕更难加以推究呢!这里面有四帖是和我有关系的,且把它抄在下面:
这其间一段伤心史,也只大厂澈底明了,现在“人琴俱亡”,一切也无从说起了!这帖子里不少风流旖旎,回肠荡气的作品,让我再来作一次“文抄公”,介绍给各方读者:
看了上面的话,就可以想像他的心性的一斑。可惜这帖子印刷不多,且非卖品,不是屈先生的至好,那会有得窥全豹的可能呢?
易先生也曾办过文化事业,在上海开了一间南华印社,弄得亏累不堪,不久也就关门了!古今中外的艺术家、文学家,多是憔悴于生前,而能受到后人的崇拜,我相信易先生的毕生心血,也不会枉抛的。一提起笔来,写了这许多的废话,知我罪我,我想易先生在九泉之下,或者会寄以会心的微笑吧!易先生生于同治甲戌三月十三日,卒于民国三十年辛巳十一月初九日,享寿六十八岁。他的别号很多,本名廷熹,字季复,晚年改名孺,又号待公,广东鹤山县人。现在把我哭他的几首诗抄在下面,作为本篇的结束。[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