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韵文史

第二十六章 常州派之兴起与以来词风

龙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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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词派与张惠言

  常州词派,倡始于张惠言(字皋文武进人)而发扬于周济(字保绪,号止庵荆溪人)。惠言以易学大师,乘派颓靡之际,以《风骚》之旨相号召,辑《词选》一书;而为之叙曰:“词者,盖出于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然以其文小,其声哀;放者为之,或跌荡靡丽,杂以昌狂俳优。然要其至者,莫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非苟为雕琢曼辞而已。”其论词宗旨,具见于是。惠言以说经之见解,推论词之本体与起源,要不免于“拘墟”;而壹意提高词体,以防淫滥之失,则自词与乐离之后,有不得不如此者。惠言又谓:“几以塞其下流,导其渊源;无使风雅之士,惩于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则其意固欲以此体上接《风》《骚》,而一切庸滥侈靡,乃至“无病呻吟”之作,皆摈诸门外,而体格自高矣。词至代,原已发露无遗;得惠言而其体遂尊,学者竞崇“比兴”,别开涂术,因得重放光明;此常州词派之所以盛极一时,而竟夺派之席也

  氏《词选》,所录仅四十四家,一百十六首,门庭过于狭隘;潘德舆(字四农山阳人)即起而非之曰:“氏《词选》抗志希古,标高揭己;宏音雅调,多被排摈。五代北宋,有自昔传诵,非徒只字之警者,亦多恝然置之。”(《与叶生书》)就词论词,说切中选之病。至周济受词学于董士锡(字晋卿武进人),为词实师其舅氏张皋文翰风)兄弟;渊源有自,因从其说而推拓之;标举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四家,教学者“问涂碧山,历梦窗轩,以还清真之浑化”(《宋四家词选叙论》)。由是常州词派,疆宇恢宏,遂大行于嘉庆道光以后矣。

  惠言兄弟既同撰《词选》,以相砥砺;一时闻风而起,与表同情者,有恽敬(字子居阳湖人)、钱季重阳湖人)、丁履恒(字若士武进人)、陆继辂(字祁生阳湖人)、左辅(字仲甫阳湖人)、李兆洛(字申耆阳湖人)、黄景仁(字仲则阳湖人)、郑抡元(字善长歙县人)、金应城(字子彦歙县人)、金式玉(字朗甫歙县人)等,皆不愧一时作家;而董士锡造微踵美,为其后劲。

  惠言词大雅遒逸振北宋名家之绪,以自成其为“学者之词”。录《水调歌头》一阕: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
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
等闲耳,肝胆有风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
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
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
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

周济

  周济精于持论;其《介存斋论词杂著》极不喜姜夔张炎,适与派立于反对地位。又谓:“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事一物,引伸触类,意感偶生,假类必达,斯入矣;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赤子随母笑啼,野人缘剧喜怒,能出矣。”(《宋四家词选叙论》)说皆精到,影响于季词坛者尤深。其自为词,精密纯正,与惠言相近。录《蝶恋花》一阕:

柳絮年年三月
断送莺花,十里湖边
万转千回无落,随侬只恁低低

满眼颓垣欹病
纵有馀英,不直封姨
烟里黄沙遮不,河流日夜东南

  稍后于者,有蒋敦复(字剑人宝山人),词宗北宋,持论略与同。咸丰同治以还,词家多受常州影响;至诸家,造诣益宏,又非之所能及矣。

周之琦蒋春霖

  道光咸丰以来,词家于二派之外,能卓然自树者,有周之琦(字穉圭祥符人)、蒋春霖(字鹿潭江阴人)二家。

  之琦嘉庆十三年进士,官广西巡抚,曾撰《心日斋十六家词选》,谭献称其“截断众流,金针度与,虽未及皋文保绪之陈义甚高,要亦倚声家疏凿手也”(《箧中词》)。其词之高者,往往近人佳境,寄托遥深,《珠玉》、《六一》之遗音也。例如《思佳客》:

帕上新题闲旧,苦无佳句比红
生怜桃萼初开日,那信杨花有定

人悄悄,昼迟,殷勤好梦托蛛
绣帏金鸭薰香坐,说与春寒总未

  春霖一生落拓,又值咸丰兵事,流离颠沛,备极酸辛。其词本亦出于姜夔,而尤与张炎为近;徒以身世之感,发为苍凉激楚之音,非派诸家所及耳。谭献评其词集云:“《水云楼词》,固清商变微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老。”(《箧中词》)又谓“惟三家始是词人之词”,可称碻论。录《木兰花慢》“江行晚过北固山”一阕:

秦淮雨霁,又灯火,送归
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
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
梦醒谁歌楚些?泠泠霜激哀

,不语对愁,往事恨难
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
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
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

咸丰以后词人

  二家之外,如戈载(字顺卿吴县人)、庄棫(字中白丹徒人)、谭献(字仲修,号复堂仁和人)各有建树;而经师陈澧(字兰甫,号东塾番禺人)亦以词名;其《忆江南馆词》,绰有雅音;可见咸丰以后词坛之盛矣!

  戈载论词律极精,于旋宫八十四调之旨,多所探讨;所著《词林正韵》,学者咸遵用之。惟所作词晦涩窳离,情文不副;其人但可与言词学,不足以与于词家也。

  庄棫谭献并称于同治光绪间;大抵皆标比兴,崇体格,受常州派影响。尝称:“自古词章,皆关比兴;斯义不明,体制遂舛。狂呼叫嚣,以为慷慨;矫其弊者,流为平庸。”(《谭复堂词序》)即此数言,可知其宗旨所在矣。词品骨甚高,而论者以为尚不及朱孝臧曰:“皋文后,私淑有。”(《彊村语业·望江南》)知二家固常州之嫡派也。录蝶恋花》一阕:

绿树阴阴晴昼
过了残春,红萼谁为
宛转花幡勤拥,帘前错唤金鹦

回首行云迷洞
不道今朝,还比前朝
百草千花羞看,相思只有侬和
《中国韵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二零零二年版。
听琴斋主人制作(更新于二零二四年三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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