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韵文史

第二十二章 诗之转变

龙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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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对近代诗词之影响

  咸丰同治间,为诗一大转变;所宗尚为杜甫韩愈以及黄庭坚;而曾国藩(字涤生湖南湘乡人)以望重位高,实为倡导。国藩诗虽未臻上乘,而提倡诗最力,转移风气,影响迄今;此治近代中国文学者所宜特别注意也

  嘉庆道光以前,为诗宗者,惟一钱载(号箨石秀水人);稍后有程恩泽(号春海人)、祁寯藻(号春圃山西寿阳人),虽并不为王士禛沈德潜二家之说所囿,而风气仍未大开。迨何绍基(字子贞道州人)、郑珍(字子尹贵州遵义人)同受业恩泽之门,遂传其业,而诗尤称绝诣。又与其乡人莫友芝(字子思,号郘亭独山人)并称,均多乱离之作。友芝序其《巢经巢诗》,谓:“盘盘之气,熊熊之光,浏漓顿挫,不主故常。”陈衍则称其“历前人所未历之境,状人所难状之状”(《石遗室诗话》)。虽其法得诸韩愈黄庭坚,而特饶新意,境界别辟,真一代之奇作也。公车报罢后,蠖屈乡关,漂泊西南;友芝则受知国藩,而与友谊最笃。国藩论诗宗旨,受影响甚深,季诗人,皆间接被其薰染者也。

金和

  太平天国金陵金和(号亚匏江苏上元人)出入兵间,备尝艰苦,就所闻见,发为诗歌;极“以文为诗”之能事,而一种沉痛阴惨气象,视杜甫郑珍,犹有过之(参用陈衍说)。其诗确能表现时代精神,而用笔之奇恣,则亦韩愈北宋诸贤遗法也。例如《痛定篇》:

贼妇作何状?略似贼装
当腰横长刀,窄袖短衣
骑马能怒驰,黄巾赤其
自从入城后,忽效
夜叉逞华妆,但解色红绿
彼或狐而貂,此或纱而
鬼蝶随风翻,岂问春寒
头上何所有?亦戴花与
臂上何所有?亦缠金与
绵绔不蔽踝,但系裙六
更结男子袜,青鞋走相
鴂舌纷笑哗,麏集踞高
朝去朝贼王,官以女头
既定兄弟籍,乃尽姊妹
大索从闺房,一见气敢
惨惨眉尖蛾,撞撞心头鹿
小胆皆鼠销,修颈半蚕
吞声出门行,敢云路非
十里更五里,尚谓行不
喃喃怒骂多,销重且鞭
樸被未及携,知在何处宿
求死无死所,求生则此
苦恨小儿女,徒乱人意
弃置大道旁,不复计惨
长者乞食呼,幼者蝇蜹
我急还家看,幸未被驱

江湜

  与金和同时,而以善写穷苦称者,有江湜(字弢叔江苏长洲人)。其人一生坎壈,“所写穷苦情况,多东野后山所未言;近人则郑子尹金亚匏未能或之先”(《石遗室诗话》)。其诗“古体皆法昌黎,近体皆法山谷,无一切谐俗之语错杂其间,戛戛乎其超出流俗”(彭蕴章《伏敔堂诗录序》);诚间一诗雄也。尤工讽刺,有《拟寒山诗》四十首,极嬉笑怒骂之致;兹录一首为例;

某甲善狎邪,能得名妓
妓以名故骄,事之良不
百端既尽欢,其术盖已
某乙窃学之,入官为能

黄遵宪

  甲午光绪二十年)之役,中国创巨痛深。诗人黄遵宪(字公度广东嘉应人)崛起岭南,举一时可慨、可悲、可歌、可泣之事,悉形歌咏,遂为晚诗坛,放一异彩。其论诗宗旨,谓:“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其运用之法,则主“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其述事则“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人境庐诗草自序》)。又高揭“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之论,其富于解放精神如此!其官湖南按察使时,与巡抚陈宝箴(字右铭江西义宁人)共倡新政;宝箴故与国藩善,遵宪诗学,宜其间接受国藩之影响。昌黎主“文必己出”,山谷则务生新,固革新派之先导也。遵宪诗关于感时抚事者,以《悲平壤》、《东沟行》、《哀旅顺》、《哭威海》、《降将军歌》、《台湾行》、《度辽将军歌》诸篇,为最有历史价值。例如《台湾行》:

城头逢逢擂大,“苍天苍天”泪如人竟割台湾
当初版图入天,天威远及日出
我高我曾我祖,刈杀蓬蒿来此,糖霜茗雪千亿,岁课金钱无万
天胡弃我天何?取我脂膏供仇
眈眈无厌彼硕,民则何辜罹此
者谁三户,何况千万
成败利钝非所,人人效死誓死,万众一心谁敢
一声拔剑起击,“今日之事无他,有不从者手刃!”
堂堂蓝旗立黄,倾城拥观空巷
黄金斗大印系,直将“总统”呼巡
“今日之政民为台南台北固吾,不许雷池越一。”

海城五月风怒,飞来金翅三百艘,追逐巨航来如
前者上岸雄虎,后者夺关飞猿村田之铳备前,当辄披靡血杵,神焦鬼烂城门
谁与战守谁能?一轮红日当空,千家白旗随风
搢绅耆老相招,夹跪道旁俯折,红缨竹冠盘绵,青丝辫发垂云,跪捧银盘茶与,绿沉之瓜紫蒲
“将军远来无乃?降民敬为将军。”
将军曰“来,呼汝
汝我黄种原同延平郡王人中,实辟此土来分,今日还我天所
国家仁圣如,抚汝育汝殊,安汝家室毋譊!”
将军徐行尘不,万马入城风萧
“呜呜将军非天,王师威德无不,我辈生死将军,敢不归依明圣?”

噫!嚱!吁!悲乎!汝全
昨何忠勇今何?万事反覆随转
平时战守无豫,曰忠曰义何所

末诗人

  之末季,诗人有樊增祥(号云门,别号樊山湖北恩施人)、易顺鼎(字仲硕,晚号哭庵湖南龙阳人)、陈三立(字伯严,晚号散原老人江西义宁人)、陈衍(字叔伊,号石遗福建侯官人)、郑孝胥(字太夷,号苏盦福建闽县人)等,而影响为大。三立宝箴子,为诗“少时学昌黎,学山谷,后则直逼薛浪语季宣)”。称“其佳处可以泣鬼神,诉真宰者,未尝不在文从字顺中也;而荒寒萧索之景,人所不道,写之独觉逼肖”(《石遗室诗话》)。晚居庐山,巍然为诗坛老宿,而风格转益遒上。例如《夜坐》:

松气围庐生夜,况移片月挂檐
虫声鼠影都相避,只向孤灯诉肺

孝胥诗“少学大,浸淫柳州,益以东野,泛滥于唐彦谦吴融以及南北宋诸大家,而最喜公”(《石遗室诗话》)。然其精思健笔,转与元遗山为近。教授南北,善说诗,以为“人皆推本人诗法,力破馀地耳”(《石遗室诗话》)。又标“同光体”之目,而论诗不主一家云。

  晚诗坛,鲜不受影响,俨然江西福建二派;江西山谷宛陵福建则尚后山简斋放翁诸家,近复趋向晚,以写丧乱流离之痛。自“新文学运动”起,而其风亦少衰矣。

《中国韵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二零零二年版。
听琴斋主人制作(更新于二零二四年四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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