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韵文史

第十三章 新乐府之极盛

龙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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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元稹大力鼓吹新乐府

  新乐府之发展,至元稹(字微之河南河内人)、白居易(字乐天,其先太原人,后徙下邦)而臻极盛。且标揭旗帜,大事宣传;一反派诗人之作风,避艰深而就平实,使诗歌复趋于“社会民众化”。斯固上承之系统,更从而扩大之者也。

  氏对于此事之主张,谓“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又曰:“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同上)知声音之道感人深,故欲利用诗歌以改良社会;而又明定义例,以求收效之宏;故其言曰:“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新乐府序》)其诗侧重写实,而以通俗为主,故有“老妪皆解”之称。其流传之广,则元稹所称:“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长庆集序》)其能深入人心坎,而引起共鸣,盖自有诗人以来,无出其右者。

  居易交谊最深,鼓吹作新乐府亦最力;而其动机则在目击当时社会情况,藩镇割据,擅作威福,思欲发之(详见《叙诗寄乐天书》)。又受杜甫歌行之影响,谓“予少时与友人白乐天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乐府古题序》)。以二人之鼓吹,而诗格为之大变,所谓“嘲风雪,弄花草”之作,渐为社会所唾遗;诗歌与社会人生,始发生密切之关系真诗坛之“广大教化主”已!

  新乐府之重要作品,有《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居易有《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篇;皆“不虚为文”,词主切直;而居易影响为尤大。其最动人者,如《秦中吟》第二首之“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第十首之“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并辞情激烈,富于时代精神。至其《新乐府》中,尤多“脍炙人口”之作。移录二篇如下:

  《卖炭翁》(苦宫市也。)

卖炭,伐薪烧炭南山
满面尘灰烟火,两鬓苍苍十指
买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
可怜身上衣正,心忧炭贱愿天
夜来城上一尺,晓驾炭车辗冰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
翩翩两骑来是?黄衣使者白衫
手把文书口称,回车叱牛牵向
一车炭重千馀斤,官使驱将惜不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

  《上阳白发人》(愍怨旷也。)

上阳,红颜暗老白发,绿衣监使守宫,一闭上阳多少
玄宗末岁初选,入时十六今六
问时采择百馀,零落年深残此
忆昔吞悲别亲,扶入车中不教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妃遥侧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秋夜,夜长无寐天不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
莺归燕去长悄,春往秋来不记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
今日宫中年最,大家遥赐尚书
小头鞋履窄衣,青黛点眉眉细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上阳人,苦最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作《新题乐府》,虽不及居易之富,而讽刺时政,极见苦心。两人同声,各以此获罪,同遭贬谪。诗之有“”,为平民代鸣冤抑不平之气,真不愧为“社会诗人”矣!录氏《织妇词》:

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
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
早征非是官人,去岁官家事戍
征人战苦束刀疮,主将勋高换罗
缫丝织帛犹努,变缉撩机苦难
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余掾时,目击贡绫户有终老不嫁之女。)
檐前袅袅游丝,上有蜘蛛巧来
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

  穆宗时。官至宰相;年五十三,卒于武昌居易克享大年,晚年转变作风,务为“闲适”;虽造诣益进,而影响不及所为新乐府之深。其七言律诗,不用故实,而自然工妙。后与刘禹锡有“”之称,即多以此体唱和云。

长庆体

  除新乐府外,其影响后来最大者,厥惟七言歌行。其所谓“长庆体”,音节谐和,铺叙宛转,最宜于歌咏时事之作;所以后人仿效者,直至近代而犹未全衰也。录氏《连昌宫词》一首:

连昌宫中满宫,岁久无人森似
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
宫边老翁为余:“小年进食曾因
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阑干
楼上楼前尽珠,炫转荧煌照天
归来如梦复如痴,何暇备言宫里
初过寒食一百,店舍无烟宫树绿
夜半月高弦索鸣,老琵琶定场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
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然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鬓旋装
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
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
李摹擪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
平明大驾发行,万人歌舞涂路
百官队仗避岐薛,氏诸姨车斗
明年十月东都,御路犹存禄山
驱令供顿不敢藏,万姓无声泪潜
两京定后六七,却寻家舍行宫
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闭树宛
尔后相传六皇,不到离宫门久
往来年少说长安玄武楼成花萼
去年敕使因斫,偶值门开暂相
荆榛栉比塞池塘,狐兔骄痴缘树
舞榭欹倾基尚存,文窗窈窕纱犹绿
尘埋粉壁旧花钿,乌啄风筝碎珠
上皇偏爱临砌,依然御榻临阶
蛇出燕窠盘斗拱,菌生香案正当
寝殿相连端正太真梳洗楼上
晨光未出帘影黑,至今反挂珊瑚
指似傍人因恸,却出官门泪相
自从此后还闭门,夜夜狐狸上门。”
我闻此语心骨,太平谁致乱者
翁言:“野父何分。耳闻眼见为君
姚崇宋璟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
燮理阴阳禾黍,调和中外无兵
长官清平太守好,拣选皆言出相
开元之末,朝廷渐渐由妃
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
庙谟颠倒四海,五十年来作疮
今皇神圣丞相,诏书才下
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
年年耕种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孙。”
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谟休用

《中国韵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二零零二年版。
听琴斋主人制作(更新于二零二四年三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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