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学十讲

仄调长调的激越与深沉

龙榆生

  该用仄调的长调,一般也多是以隔句押韵或三句一协为准则的。例如《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
——《东坡乐府·赤壁怀古》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
铲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
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
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
旧恨春江流未断,新恨云山千
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
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
——《稼轩长短句·书东流村壁》

这个长调的音节是激越高亢的。它的句读安排一般以作为标准。它之所以声情激壮,一由整体韵脚,只上下阕两个四言偶句,一个五言单句,构成一个片段,用了一句平收外,其馀全用仄收,就自然显示音节的拗怒;二由所用韵脚,一般选用短促的入声韵部,可使感情尽量发泄,不带含蓄意味。但从整体的韵位安排上来看,是相当匀称的,因此能够取得拗怒与和谐的矛盾的统一,适宜表达激壮慷慨的豪迈感情。它那调名的由来,就是有取于唐明皇时女高音歌唱家念奴足够压倒一切噪音的高调。据王灼说:“念奴每执板当席,声出朝霞之上。今大石调《念奴娇》,世以为天宝间所制曲。”(《碧鸡漫志》卷五)这就说明这个长调的声韵安排,是要符合曲调中的高亢音响的。

  又如一般豪放派作家所共爱使用的《贺新郎》:

绿树听鹈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
算未抵人间离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
看燕燕,送归

将军百战身名,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
正壮士悲歌未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
谁共我,醉明
——《稼轩长短句·别茂嘉十二弟》
湛湛长空
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
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
看浩荡千崖秋
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
追往事,去无

少年自负凌云
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
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把破帽年年拈
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
鸿北去,日西
——刘克庄《后村别调·九日》

这一长调的韵位安排,除上下阕第四韵的单句为全篇筋节,连协两韵,较为紧促外,馀并隔句一协,是合乎谐婉法则的。但全阕无一句不用仄收,而且用的韵部又属短促的入声,因而构成拗怒多于和婉的激越情调。比起《念奴娇》来,此调更适合抒写英雄豪杰激昂奋厉的思想感情。虽然这两个长调在人已多改用上去声韵部,一样也适于表达清壮情调,但会略转沉郁一路,和《摸鱼儿》差相仿佛。

  关于《摸鱼儿》的音节,是属于“吞咽式”参阅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刊于《饮冰室文集》的,已在第三讲中提到过。它所以适宜表达哽咽情调,除了句法上的参差变化安排得很恰当外,它的主要关键,还在上下阕的腰腹,以一个三言短句、一个上三下七的长句和一个四言偶句组成,而且句句协韵,就格外显出一种低徊掩抑、欲吞还吐的特殊情调。例如辛词上阕:“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和下阕:“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等句,就是这个长调的筋节所在。在连协三韵后,跟着把韵位转入疏阔,变为三句一协,便感千回百折,到此倾泻不下,勉为含蓄,构成整体的幽咽情调,是够使作者和读者回肠荡气的。

  像这一类型的“近”词,适宜表达抑塞磊落的幽咽情调的,莫过于《祝英台近》:

宝钗分,桃叶,烟柳暗南
怕上层楼,十日九风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

鬓边,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
罗帐灯昏,呜咽梦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归
——《稼轩长短句·晚春》
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
斗草溪根,沙印小莲
自怜两鬓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

昼闲,因甚天也悭春,轻阴便成
绿暗长亭,归梦趁风
有情花影阑干,莺声门径,解留我、霎时凝
——吴文英《梦窗词集·春日客龟溪,游废园》

这一“近”词的声韵组织,无论从句度长短和韵位安排上,都是煞费经营,极尽奇偶相生、低徊掩抑能事的。上下阕都用上了三个平收的句子,和仄收的句子互相参错,构成刚柔相济的声容之美。而在某些句子中的平仄安排,略作拗怒,有如“烟柳暗南浦”,“十日九风雨”,“才簪又重数”,“哽咽梦中语”等,都作“平仄仄平仄”或“仄仄仄平仄”,在每个句子的中心显示激情,接着换上一个谐婉的四言和六言平句,紧跟情绪的发展,由隔句一协转入三句一协,使在低徊欲绝的情景中,更作千回百折、回肠荡气的怨抑凄调,是最值得深入体味的。

《词学十讲》:北京出版社二零零五年版。
听琴斋主人制作(更新于二零二四年四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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